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赤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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赤壁

“今日見到周公瑾,你作何感想?”自周瑜處歸來,諸葛亮的心情很好,他取出琴,食指輕抹,伴著悠長琴音,與姜維閑聊。

這個問題著實令姜維有些難以回答,此時的周瑜,尚未對丞相生起妒意和殺心,言語行事可見其才華出眾,舉手投足又盡顯名士風流,平白無故講他的壞話顯然不合常理,可是若要誇獎他,又非姜維心中所願。

他一字一句仔細斟酌著,最好既能夠提醒丞相,又不會洩露天機,“與從前聽聞的傳言差不多,周公瑾其人多謀善斷,頗具帥才,而且對吳主忠心不二,我想他為了江東的基業,大概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。”

“哦,之前聽你提起他的語氣,我還以為你們很熟悉。”

丞相怎麽會這麽想?姜維十分疑惑:“今日是我第一次見到他。”

諸葛亮點點頭,琴音漸漸激昂:“看來那些所謂的傳言都很真實,所以我有一種預感,若周郎肯與我通力合作,此戰必勝。”

當然會勝,姜維比這個世上的任何活著的人都要肯定這一點。可是他也知道,在此期間,諸葛亮將會遇到許多危險。草船借箭,七星壇祭風,這些被世人傳頌的故事絕不是輕輕松松就能做到的。

“你又在默默嘆氣,可是覺得我太過自負嗎?”

耳邊傳來諸葛亮略帶遺憾的聲音,姜維忙辯白道:“我怎會有如此不敬的想法,先生勿要疑我。先生神機妙算,世人皆知,就好像我剛才明明沒有發出聲音,你卻知道我在嘆氣。”

諸葛亮不言語,瞇眼笑著,看上去很是驕傲。

“莫非先生現在能夠看清我的臉?”姜維不禁被這個念頭激起一陣喜悅,他忙湊近諸葛亮,看向那雙眼睛。

可惜,還是如上次一樣,面目模糊。

“你一向行正坐直,偶爾低頭垂首,便是心中有不豫之情,我可有說錯?”

聽聞此言,姜維頓生愧意:“您每日操勞甚重,實不該再分心思在我這孤魂野鬼的身上。”

“而且,當你談及不喜之人的時候,聲音總是會比平時低上不少,你不喜吳主,不喜周郎,但是你最不喜歡的,卻是……”諸葛亮本是笑著侃侃而談,卻驀地住了口。

姜維沒覺得自己說話的語氣會有何種分別,但是他知道,諸葛亮的敏銳程度遠遠超出他的想象,而且他無法在諸葛亮面前掩飾自己的內心,因此,那個未說出口的名字,一定是馬幼常。

不過即便是諸葛亮這樣的智者,也猜不出他為何會不喜歡馬謖,姜維不想提也無法提這段故事,因此,他強作歡顏,接過諸葛亮的話。

“先生果然心細如發,不妨再猜上一猜,我喜歡的人又是哪些?”

“那可要慢慢道來才行,主公麾下的一眾武將,包括這邊的黃老將軍……還有馬上要到來的這位貴客。”諸葛亮輕搖羽扇,目光投向舷窗之外。

“原來是魯肅大人深夜來訪。”姜維也看見了岸上的人:“仁厚之人自是人人敬愛。”

“有些話我還沒說出口,你就替我說出來了,所謂知己,大抵就是如此吧。”

說完這話,諸葛亮便笑著起身,喚上書童,一起去岸邊迎接客人。

如果我不知道這些人的故事,也能和丞相心意相通就好了。

姜維覺得自己占了身為後人的便宜,根本配不上“知己”這兩個字。

接下來的幾日,魯肅和諸葛亮進行了數番談話,諸葛亮每次都能精準道出周瑜的戰略,姜維在旁聽得起勁。

他之前就明白周瑜為什麽一定要置丞相於死地,如今則更加清楚,如果這樣一位與自己勢均力敵的人不能站在自己一方,那麽無論他們現在是什麽關系,將來都會變成敵人。

他不禁感慨起來,若在太平盛世,周公瑾與丞相絕對會成為至交好友,可惜現在是群雄混戰的時代,心不在同一邊,即便是對對方的心思了如指掌,又有何用呢?

想到這,他又覺得前幾日一直困擾他的“知己”一事,似乎沒那麽重要了。

眼下,他正端坐在前往大江北岸的草船上,曹營水寨近在咫尺,號角聲已經響起。

與緊張得坐立難安的魯肅大人比起來,諸葛亮愜意得仿佛身處自家草廬之內,他飲了些米酒,眼角帶著些微紅醉態,倜儻得無以覆加。

姜維只恨自己不是那種能夠奪舍的惡鬼,他真想附在魯肅的身上,和諸葛亮對酌。

生前的姜維從未見過諸葛亮如此縱情妄為。大漢丞相心懷天下,日日操勞,每句話都需斟酌仔細,每一步都經過周密考量。蜀地偏僻,開拓基業需得步步為營,想想丞相嘔心瀝血,鞠躬盡瘁的後半生,他的心再次抽緊。

姜維沈浸在過往的回憶當中,不知不覺,他們已經收獲滿滿,載著幾十船羽箭開始返航。

抵達聯軍營寨不久,周瑜便前來驗收制箭成果,曹軍射來的羽箭,無論是質量還是數目都令他無話可說。他的面色不停變幻,一邊對諸葛亮表示敬佩,一邊開始迎接江北的一眾詐降奸細。

已經從後人口中聽說了這段故事的姜維知道,黃蓋的苦肉計、闞澤的詐降書、以及龐統的連環計即將一一登場。

回到住處,諸葛亮再次將卦象圖高高掛起,一邊端詳一邊輕嘆:“周郎害我之意越發無遮無掩,江東水師取勝之日,便是我人頭落地之時。”

雖然知道諸葛亮會安然無恙地返回荊州,但是他這番言辭中的苦澀之意仍令姜維心酸不已。

他只能強笑著安慰:“生逢亂世,各為其主,先生莫要感傷。現下正是隆冬時節,江風帶寒,你本就脾胃虛弱,若是因為不可打動的人氣壞了身子,豈不是令親者痛仇者快?”

“不可打動,”諸葛亮慢慢地咀嚼著這幾個字:“周公瑾不是魯子敬,我又何嘗不知呢,只是不願承認罷了。”

“多謝你將我心中的話說出來,否則我可能還會有些不必要的期待。”他打了一個呵欠,向床榻走去。

姜維忙阻住他:“先不急著睡,童兒已經熬好清粥,先生喝了一夜的酒,也該犒賞一下脾胃了。”

諸葛亮摸了摸自己的胃,捧起粥碗,笑了起來:“早知你如此嘮叨,又喜歡管東管西的,當初就不該同你說話,讓你一直當個沈默寡言的鬼才好。”

不知從何時起,諸葛亮不再用“閣下”一類的尊稱來稱呼姜維,而是換成了“你”。如今又肯聽他的話,好好吃飯,語氣帶著些嗔怪,親近之意遠勝從前,姜維喜不自勝,甚至有些得意忘形起來。

他迅速回答道:“那也不錯,也許我就能聽到《摽有梅》了。”

話一出口,他便後悔起來,這種輕薄言語,怎能對丞相說,真是不敬至極。

幸好諸葛亮並沒覺得有什麽不敬之處,反而笑意盎然:“哦?原來聽我撫琴一夜還沒聽夠,也對,江上殺聲四起,失了情調,此刻朝陽初升,雲霞籠江,鶯聲嚦嚦,最適合這種風雅之曲。”

說罷,他放下粥碗,竟要去取琴。

明知他是在逗弄自己,姜維仍認真勸道:“在下知錯,打擾先生用膳是我的不是,先生要是再戲弄我幾句,這粥都涼了。”

諸葛亮垂下眼,慢慢用勺子攪動粥水:“你這人真是令我看不透,明明是能言善辯的機敏之人,有時候卻又死板得很,好像帶著什麽任務來到我身邊一樣。”

聽聞這話,姜維心中一痛。他倒是希望上天安排給他什麽任務,只可惜他就是孤魂野鬼而已,什麽都做不了。

他隨即強笑起來:“在下若是個人的話,自然逃不過先生法眼,可惜在下只是一介鬼魂。”

“難道人死之後就會變成既年輕又蒼老,時而鋒芒畢露,時而克制隱忍的樣子嗎?”諸葛亮的眼睛一眨不眨,他盯著姜維,面上無悲無喜。

對諸葛丞相的仰慕之情,對孔明軍師的呵護之心,讓姜維這個鬼魂的心態不時游走於二十歲和六十歲之間,有時他也覺得自己很割裂,但是有一點是始終不變的,無論是在他活著的時候,還是死掉之後。

“先生於我,如師如父。”雖然這與諸葛亮的問題毫不相關,但是他仍然鄭重答道。

諸葛亮卻偏過頭去,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看他,過了一會,他突然發問:“你是不是認得我?”

聽聞此言,心頭好似有一口熱血在湧動,姜維眼前一花,他張了張口,卻什麽也說不出來。他想點點頭,剎那間,有種痛覺遍布全身,仿佛千萬根細針齊齊戳進他的骨血之中。

“啊!”他痛得無法保持跪坐姿勢,跌到座下,蜷曲起來。

諸葛亮也慌了手腳,伸出手去扶他,卻撈了個空。

漸漸的,心中的傾訴之意消失之後,痛感也隨之不見,姜維慢慢爬起來,坐直身體。

剛剛他從諸葛亮的眼中看到了濃重的歉意,和強烈的不忍之色,於是他擺擺手,在諸葛亮還未開口之前對他說:“我沒事,別擔心。”

而且他明白,經過這番表現,諸葛亮已經得到了答案。

可是諸葛亮的神色卻變得十分黯然,自從姜維變成鬼魂來到他身邊之後,還未見他這般垂目斂眉的樣子。

他喃喃自語著:“你活著的時候,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?”

話剛出口,諸葛亮的眼中便閃過一絲驚慌,他忙對姜維喊道:“別回答我。”

只是他阻止姜維開口的時間有些晚。

“只是個什麽事情都做不好的人罷了。”

姜維的話與諸葛亮的警告聲,在同一時間,回蕩在船艙裏。

這句話居然能夠說得出來,姜維很有些驚訝,不過隨即他便意識到:原來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,與丞相的大業毫無關系。

他不禁有些哀傷,同樣的,諸葛亮的興致也不高,在完成了草船借箭這樣一個傳奇之後,他昏昏睡去,姜維坐在一旁,滿心愧疚地看著他。

給一個近乎全知全能的人帶來如此深重的疑慮,真是罪過。

幸好諸葛亮醒來之後,一切恢覆如常,繼續帶著姜維調戲魯子敬,順便將周公瑾的內心分析得淋漓盡致,隔了幾天,他還從江東文士處討來了曹操作的新詩。

“山不厭高,海不厭深,周公吐哺,天下歸心。”【註3】他在小舟停靠的江岸上踱著步,反覆吟著這四句。

“好句啊好句,曹孟德求賢若渴,又知人善用,難怪能夠在官渡取勝。”

說罷,他看向姜維,姜維知道,這是要聽他的看法。

“詩是可以流傳千古的好詩,不過,周公……哼。”姜維冷笑一聲,足以表明態度。

諸葛亮也笑了,笑容中帶著些心知肚明的戲謔,他又挑了一句來念:“月明星稀,烏鵲南飛。”【註4】

姜維接上:“據說劉馥便是因為這句喪了命。”

“又是一縷冤魂,”諸葛亮擡頭望著黑漆漆的夜:“過了十一月二十日,還不知要增添多少。”

十一月二十日,那是祭風的日子。

南屏山下,七星臺已經搭起,持二十八星宿旗幟的軍士也已按照方位一一站定。諸葛亮披發跣足,擎著桃木劍,緩步登上祭壇。

冬日的寒風攜著長江濕氣,卷起他的長發,姜維跟在他的身後,臉頰時不時地被發尾拂過,掃過,穿過。

白皙的腳背已凍得發青,然而諸葛亮好似沒有感覺到寒冷一般,口中念念有詞,翩躚舞劍,腳下方位一步不錯。身著玄色大氅的他看起來比平日肅穆許多,無論是振鈴還是揮舞令旗都帶著些殺氣。

姜維感受不到凜冽的江風,但是鼎內升起的濃煙卻能隔絕他的視線,於是,他站得離諸葛亮近了一些。

他本以為諸葛亮知曉天象變化,預料到今日會刮起東風,所謂的祭風,只是裝裝樣子。卻沒想到,諸葛亮竟是如此虔誠地向上天祈禱,看著他合目低吟的樣子,姜維漸漸覺得,臺上的不是濃煙,而是披在他身上的聖光。

過了許久,久到姜維開始擔心他會被寒風吹得落下病根的時候,風雲突變,一直向東南方向獵獵舞動的各色旗幟頃刻間翻了臉。

“起風了!是東風!起風了!”

布在祭壇周圍的人被吩咐過不許發出聲音,也不許隨處走動,可是遠處的人們沒有這重顧慮,充滿了喜悅的喊叫聲從臺下傳來。

籠罩諸葛亮周身的煙霧漸漸變淡,他睜開眼,平靜地望著江對岸。

不知為何,姜維竟從這個神聖之人的身上看出了幾分冶艷,當他意識到自己的這個念頭之後,慌得手足無措,忙跪下,對著祭壇上的巨鼎拜了幾拜,希冀這位不知名的神祇饒恕他的罪過。

為了消除心中雜念,他比諸葛亮慢了一步下祭壇,現在已經看不到那人的蹤影。

他知道周瑜定會在起風的時刻趕來過河拆橋,也知道諸葛亮已經事先做好了脫身的準備。因此他並未急著盲目去追諸葛亮,而是站在高處,尋覓子龍將軍的船只。

果然,在幾裏之外的江邊,停著一艘孤零零的小船,不是戰船規制,看起來很是低調。

姜維直接從臺上飄下,向那艘小船奔去。

在路上,他遇見了一小隊神情緊張的吳兵,有人口中還念著:“居然讓他給走脫了,回去可怎麽向大都督交代。”

可見丞相已經成功逃脫,姜維放下心來,行了不一會,便看到一匹黑色的駿馬向前奔跑,上面載著一個裹在黑衣當中的人。

那人時不時地向四處張望,不是諸葛亮又是那個?

姜維心中喜悅更甚,奮力趕上。

當他與諸葛亮四目相對之時,他看到諸葛亮松了一口氣的樣子。

“我還以為你也乘著東風,去了江對岸。”諸葛亮一邊策馬揚鞭,一邊笑著指責他。

姜維剛想開口,下弦月便穿過雲層,將淡淡的月光灑在諸葛亮的臉上,他的額頭上,滿是細密的汗珠。

這等寒冷的天氣,即便是急著逃亡,也不至於熱得滿頭大汗,姜維不禁伸出手去,明知道自己觸碰不到他,卻還是沒能忍住。

這個動作被諸葛亮看在眼中,他並沒有躲避,待姜維自行將手放下之後,將身子俯得更低了些:“見笑了,身後便是周郎的利刃,除了逃跑,我也只有流冷汗的能耐。”

世人都說諸葛亮有通鬼神之力,卻不知道,他也是一個肉胎凡人,也需要冒著生命危險才能成就傳說,姜維看著他,什麽也說不出來。

他閉著眼,默默地飄了一會,然後跳上諸葛亮的馬背。

馬兒一無所知,繼續向前奔跑,人的背緊縮了一下,然後變得松弛起來,鬼魂將手臂環在人的腰上,抱著一個虛空,擁著一個真實。

【註3】【註4】:出自曹操《短歌行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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